作业帮 > 综合 > 作业

''犬马最难''''鬼魅最易''的原因是什么

来源:学生作业帮 编辑:神马作文网作业帮 分类:综合作业 时间:2024/11/18 20:14:31
''犬马最难''''鬼魅最易''的原因是什么
''犬马最难''''鬼魅最易''的原因是什么
后汉书·张衡传》云:“画工恶图犬马,好作鬼魅,诚以事实难作,而虚伪无穷也.”
《韩非子》云:“狗马最难,鬼魅最易.狗马人所知也,旦暮于前,不可类之,故难.鬼魅无形,无形者不可睹,故易.”
这两段话看似道理很通,事实上并不很对.“好作鬼魅”的画工,其实很少.也许当时确有一班好作鬼魅的画工;但一般地看来,毕竟是少数.至于“鬼魅最易”之说,我更不敢同意.从画法上看来,鬼魅也一样地难画,甚或适得其反:“犬马最易,鬼魅最难.”
何以言之?所谓“犬马最难,鬼魅最易”,从画法上看来,是以“形似”为绘画的主要标准而说的话.“形似”就是“画得象”.“象”一定有个对象,拿画同对象相比较,然后知道象不象.充其极致,凡画中物的形象与实物的形象很相同的,其画描的很象,在形似上便可说是很优秀的画.反之,凡画中物的形象与实物的形象很不相同的,其画描的很不象,在形似上便可说是很拙劣的画.画犬马,有对象可比较,象不象一看就知道,所以说它难画;画鬼魅,没有对象可比较,无所谓象不象,所以说它容易画.——这便是以“象不象实物”为绘画批评的主要标准的.
这标准虽不错误,实太低浅.因为充其极致,照相将变成最优秀的绘画;而照相发明以后,一切画法都可作废,一切画家都可投笔了.照相发明至今已数百年,而画法依然存在,画家依然活动,即可证明绘画非照相所能取代,即绘画自有照相所不逮的另一种好处,亦即绘画不仅以形似为标准,尚有别的更重要的标准在这里.这更重要的标准是什么?
简言之:“绘画以形体肖似为肉体,以神气表现为灵魂.”即形体的肖似固然是绘画的一个重要目标,但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,是要表现物象的神气.倘只有形似而缺乏神气,其画就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,好比一个尸骸.
譬如画一只狗,依照实物的尺寸,依照实物的色彩,依照解剖之理,可以画得非常正确而肖似.然而这是博物图,是“科学的绘画”,决不是艺术的作品.因为这只狗缺乏神气.倘要使它变成艺术的绘画,必须于形体正确之外,再仔细观察狗的神气,尽力看出它立、坐、跑、叫等种种时候形象上所起的变化的特点,把这特点稍加夸张而描出在纸上.夸张过分,妨碍了实物的尺寸、色彩,或解剖之理的时候也有.例如画吠的狗,把嘴画得比实物更大了些:画跑的狗,把脚画得比实际更长了些;画游戏的狗,把脸孔画成了带些笑容.然而看画的人并不埋怨画家失实,反而觉得这画富有画趣.所以有许多画,像中国的山水画,西洋的新派画,以及漫画,为了要明显地表出物象的神气,常把物象变形,变成与实物不符,甚或完全不像实物的东西.其中有不少因为夸张过甚,远离实相,走入虚构境界,流于形式主义,失却了绘画艺术所重要的客观性.但相当地夸张不但为艺术所许可,而且是必要的.因为这是绘画的灵魂所在的地方.
故正式的作画法,不是看着了实物而依样画葫芦,必须在实物的形似中加入自己的迁想——即想象的工夫.譬如要画吠的狗,画家必先想象自己做了狗,(恕我这句话太粗慢了,然而为说明便利起见,不得不如此说,)在那里狂吠,然后能充分表现其神气.要画玩皮球的小黄狗,(我自己曾经在开明小学教科书中画过.)想象自己做了小黄狗,体验它的愉快的心情,然后能充分表现其神气.想象的工作,在绘画上是极重要的一事.有形的东西,可用想象使它变形,无形的东西,也可用想象使它有形.人实际是没有翅膀的,艺术家可用想象使他生翅膀,描成天使.狮子实际是没有人头的,艺术家可用想象使它长出人面孔来,造成Sphinx.天使与Sphinx,原来都是“无形不可睹”的,然而自从古人创作以后,至今流传着,保存着,谁能说这种艺术制作比画“旦暮于前”的犬马容易呢?
我说鬼魅也不容易画,便是为此.鬼这件东西,在实际的世间,我不敢说无,也不敢说有.因为我曾经在书中读鬼的故事,又常常听见鬼的人谈鬼的话儿,所以不敢说无;又因为我从来没确凿地见闻过鬼,所以不敢说有.但在想象的世界中,我敢肯定鬼确是有的.因为我常常在想象的世界中看见过鬼.——就是每逢在书中读到鬼的故事,从见鬼者的口中听到鬼的话儿的时候,我一定在自己心中想象出适合于其性格行为的鬼的姿态来.只要把眼睛一闭,鬼就出现在我的面前.有时我立刻取纸笔来,想把某故事中的鬼的想象姿态描画出来,然而往往不得成功.因为闭了目在想象的世界中所见的印象,到底比张开眼睛在实际的世间所见的印象薄弱得多.描来描去,难得描成一个可称适合于该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为的姿态.这好比侦探家要背描出曾经瞥见而没有捉住的盗贼的相貌来,银行职员要形容出冒领巨款的骗子的相貌来.闭目一想,这副相貌立刻出现;但是动笔描写起来,往往不能如意称心.因此“鬼魅最易”画一说,我万万不敢同意.大概他们所谓“最易”,是不讲性格行为,不照想象世界,而随便画一个“鬼”的意思.那么乱涂几笔也可说“这是一个鬼”,倒翻墨水瓶也可说“这是一个鬼”,毫无凭证,又毫无条件,当然是太容易了.但这些只能称之为鬼的符,不能称之为鬼的“画”.既称为画,必然有条件,即必须出自想象的世界,必须适于该鬼的性格行为.因此我的所见适得其反:“犬马最易,鬼魅最难.”犬马旦暮于前,画时可凭实物而加以想象;鬼魅无形不可睹,画时无实物可凭,全靠自己在头脑中shape(这里因为一时想不出相当的中国动词来,姑且借用一英文字)出来,岂不比画犬马更难?故古人说“事实难作,而虚伪无穷”,我要反对地说:“事实易摹,而想象难作.”
我平生所看见过的鬼,(当然是在想象世界中看见的.)回想起来可分两类,第一类是凶鬼,第二类是笑鬼.现在还在我脑中留着两种清楚的印象: 小时候一个更深夜静的夏天的晚上,母亲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,我戴个红肚兜躺在床里的蔑席上.母亲把她小时所见的“鬼压人”的故事讲给我听:据说那时我们地方上来了一群鬼.到了晚上,鬼就到人家的屋里来压睡着的人.每份人家的人,不敢大家同时睡觉,必须留一半人守夜.守夜的人听见一只床里“咕噜咕噜”地响起来,就知道鬼在压这床里的人了,连忙去救.但见那人两脸通红,两眼突出,口中泛着唾沫.胸部一起一落,呼吸困急.两手紧捏拳头,或者紧抓大腿.好像身上压着一块无形的青石板的模样.救法是敲锣.锣一敲,邻近人家的守夜者就响应,全市中闹起锣来.于是床里的人渐渐苏醒,连忙拉他起来,到别处去躲避.他的指爪深深地嵌入掌中或大腿中,拔出后血流满地.据被鬼压过的人说,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坐在他的胸上,用一手叉住他的头颈,用另一手批他的颊,所以如此苦闷.我听到这里,立刻从床里逃出,躲入母亲怀里.从她的肩际望到房间的暗角里,床底下,或者桌子底下,似乎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,隐现无定.身体青得厉害,发与口红得厉害,牙与眼白得更厉害.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白.这印象最初从何而来?我想大约是祖母丧事时我从经忏堂中的十殿阎王的画轴中得到的.从此以后听到人说凶鬼,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模样.屡次想画一个出来,往往画得不满意.不满意处在于不很凶,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凶.
学童时代,到乡村的亲戚家作客,那家的老太太(我叫三的),晚快叫他的儿子(我叫蒋五伯的)送我回家,必然点一裹香给我拿着.我问“为什么要拿香”,他们都不肯说.后来三娘娘到我家作长客,有一天晚上,她说明叫我拿香的原因,为的是她家附近有笑鬼.夏夜,三娘娘独坐在门外的摇纱椅子里,一只手里拿着佛柴(麦秆儿扎成的,取其色如金条),口里念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每天要念到深夜才去睡觉.有一晚,她忽闻耳边有吃吃的笑声,回头一看,不见一人,笑声也就没有了.她继续念佛,一会儿笑声又来.这位老太太是不怕鬼的,并不惊逃.那鬼就同她亲善起来:起初给她捶腰,后来给她搔背;她索性把眼睛闭了,那鬼就走到前面来给她敲腿,又给她在项颈里提痧.夜夜如此,习以为常.据三娘娘说,它们讨好她,为的是要钱.她的那把佛柴念了一夏天,全不发金,反而越念越发白.足证她所念出来的佛,都被它们当作捶背搔痒的工资得去,并不留在佛柴上了.初秋的有一晚,她恨那些笑鬼太要钱,有意点一支香,插在摇纱椅旁的泥地中.这晚果然没有笑声,也没有鬼来讨好她了.但到了那支香点完了的时候,忽然有一种力,将她手中的佛柴夺去,同时一阵冷风带着一阵笑声,从她耳边飞过,向远处去了.她打个寒噤,连忙搬了摇纱椅子,逃进屋里去了.第二日,捉草孩子在附近的坟地里拾得一把佛柴,看见上面束着红纸圈,知道是三娘娘的,拿回来送还她.以后她夜间不敢再在门外念佛.但是窗外仍是常有笑声.油盏火发暗了的时候,她常在天窗玻璃中看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,忽隐忽现,我听到这里毛骨悚然,立刻钻到人丛中去.偶然望了黑暗的角落里,但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,在那里慢慢地移动.其白发青,其大发浮,其平如板,其笑如哭.这印象,最初大概是从尸床上的死人得来的.以后听见人说善鬼,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的模样.也曾屡次想画一个出来,也往往画得不满意.不满意处在于不阴险.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阴险.
所以我认为画鬼魅比画犬马更难,其难与画佛像相同.画佛像求其尽善,画鬼魅求其极恶.尽善的相貌固然难画,极恶的相貌一样地难画.我常嫌画家所描的佛像太像普通人,不能表出十全的美;同时也嫌画家所描的鬼魅也太像普通人,不能表出十全的丑.虽然我自己画的更不如人.
中世纪西洋画家描耶稣,常在众人中挑选一个面貌最近于理想的耶稣面貌的人,使作模特儿,然后看着了写生.中国画家画佛像,不用这般笨法.他们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留意万人的相貌,向其中选出最完美的耳目口鼻等部分来,在心中凑成一副近于十全的相貌,假定为佛的相貌.我想,画鬼魅也该如此.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研究无数凶恶人及阴险家的脸,向其中选出最丑恶的耳目口鼻等部分来,牢记其特点,集大成地描出一副极凶恶的或极阴险的脸孔来,方才可称为标准鬼脸.但这是极困难的一事,所以世间难得有十全的鬼魅画.我只能在万人的脸孔中零零碎碎地看到种种鬼相而已.
我在小时候,觉得青面獠牙的凶鬼脸最为可怕.长大后,所感就不同,觉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脸比青面獠牙的凶鬼更加可怕.因为凶鬼脸是率直的,犹可当也;笑鬼脸是阴险的,令人莫可猜测,天下之可怕无过于此!我在小时候,看见零零碎碎地表出在万人的脸孔上的鬼相,凶鬼相居多,笑鬼相居少.长大后,以至现在,所见不同,凶鬼相居少,而笑鬼相居多了.因此我觉得现今所见的世间比儿时所见的世间更加可怕.因此我这画工也与古时的画工相反,是“好作犬马”,而“恶图鬼魅”的.